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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蒲公英
虎头村西老榆树底下,有一座碾坊,占据着大能人赵贵家院子一角,赵贵说这是他祖上留下的,石头磙子石头盘,不值啥钱,也没人和他计较。
碾坊是这村里最热闹的地方,谁家碾米磨面,帮着推碾管的,筛面的,围着闲看的,里三层外三层。小孩子通常蹲在外面的空地上,年龄稍大的下五虎,小一点的则拖着高粱杆子当马骑。小丫头们喜欢学着大人的样子,拿着笤帚瞅空在碾子上划拉两下,立刻招来几声训斥继而哄到一边去。几个淘气的半大小子,坐在老榆树的枝桠上,拿着弹弓偷瞄赵贵家的窗玻璃,啪的一声,玻璃碎了,赵贵正没地方撒气,抄起棍子从屋里窜出来,孩子们纷纷跳下树,口里喊着:“赵贵赵贵,天天下种给白地。”一边咯咯笑着向西边的田野跑去。
赵贵是赵家的独苗,娶了八里铺的二凤为妻。二凤人长得水灵,皮肤白皙,大奶子大臀。用农村老话说,大屁股女人一定能生育,可二凤这肚子偏偏就是不争气,结婚四年也没隆起来。这不是要绝后吗?赵贵呛不住劲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闹半天娶了个中看不中用的货,咋看二凤都不顺眼,天天找茬,不是骂娘就是砸东西。二凤自知理亏,也不敢出大气。
二凤的婆婆人称赵四姥姥,生在大户人家,后来落难嫁给赵四。赵四年轻时跟着他爹到锦州倒腾大米,赚些银两,在虎头村风水最好的地方,盖了青砖红瓦的四合院,小日子过得倒也滋润。赵四姥姥个子不高,年轻时长得还算标致,眉毛高挑,一双丹凤眼,目光似乎有着穿透力,念过几天私塾,能写会算,过门就掌管家业。尤其是嘴皮子利索,得理不得理一律不让人,孩子大人在她手下规规矩矩。二凤可是她十里八村挑中的,上有哥下有妹,为的就是延续香火。当初二凤死活不同意,她提前下了聘礼,那年月,一麻袋小米一头驴颇有诱惑力,二凤的爹乐呵呵收下,又以死相逼,二凤拗不过,嫁过来那天哭得昏天黑地。本指望一年后抱孙子,等了四年,一点动静也没有,老太太的忍耐到了极限,脾气越来越坏,成天站在小院里指桑骂槐,逮谁骂谁。“叫你抢食,不会下蛋还不给我滚到一边去。”
赵四姥姥猫腰捡起一根木棍狠狠甩过去,几只芦花大公鸡扑棱着翅膀,尖叫着飞到柴草垛上,惊魂不定地东张西望。
赵贵从屋里走出来,拉着脸,扛起锄头向门外走去,赵四姥姥跟着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
赵贵知道这是在骂自己,头也没回,狠狠摔了一下大门,门扇撞击着墙壁,发出断裂的声响,咣当一声,一块木板掉在地上。
“你个挨千刀的。”赵四姥姥猛踢一脚,木板朝门外飞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羊倌李二的腿肚子上。“老嫂子,这大清早的跟谁怄气呢?”李二停住脚步骨碌碌转着眼珠子朝门里望。
“遭瘟疫该杀的鸡。”赵四姥姥绷着脸,捡起木板,脸恨不能拉到肚脐眼。李二摇摇头,猛甩几下鞭子,赶着羊上了村头的堤坝,羊群咩咩叫着,蹄下腾起阵阵尘烟,在晨光里升腾着旋转着,一直追随着羊群上山。
二凤正在厨房里做早饭,几块劈柴填进灶子,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锅里发出嗞嗞的响声。水开了,二凤掀开锅,团了几个玉米面团子,“啪啪啪”,几声脆响,面团牢牢粘在锅边上,二凤在围裙上擦擦湿漉漉的两手,拎起泔水桶朝猪圈走去。
早晨的阳光从树缝里漏下来,斑斑驳驳洒了一地,二凤的心事就洒在这微凉的晨光里。她轻轻叹了口气,白皙的面庞没有了先前的红晕,笼上一层淡淡的暗灰,人也消瘦了许多,整日蹙着眉,显得很忧郁。
赵贵扛着锄头来到田里,根本没心思锄地,蹲在地头,一根接一根吸着旱烟,烟头扔了一地。老婆不生,娘不愿意,离了重娶,这念头刚冒出来,他马上就会骂自己。二凤人长得水灵,手脚勤快,除了不生孩子,啥毛病都没有。眼看着一起长大年龄相仿的伙伴都抱上了娃,他是越想要着急。夜晚,只要天一黑,甭管西碾坊多热闹他都不出去,也不许二凤去,猴急似的插上房门,钻进被窝,搂着二凤亲热。二凤自从嫁过来,在房事上就没主动过,甚至是缺少热情,他通常是疾风骤雨,二凤则是波澜不惊,任他怎么折腾就是不出声。他感到作为男人颜面扫地,尤其是上山干活时,男人们常坐在一起,拿夫妻生活解闷,他们说得有声有色,他却一次也没尝到他们所说的快乐。有一次他试着模仿,谁知二凤竟呼地坐起来,抄起剪子,差点铰掉他的命根子。别看二凤不爱言语,骨子里犟着呢。他也就不再勉强,时间长了索性连亲热的劲头也削减了。
“还没怀上?”
一起长大的李友凑过来,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田埂子上,扯过烟口袋也卷了一支。
“我要是能娶到二凤那样的老婆,嘿嘿……天天不让她闲着,我就不信她不生。”李友斜睨了一眼赵贵,嘴一咧露出一口熏黑的龅牙。
赵贵没瞅李友,抓起一个鸡蛋大的土坷垃攥在手里,一使劲,细碎的粉末从指缝间漏出来,随风散去,复又捡起一个,身子一晃投向远方,不远处传来落地的声响,声音极其沉闷。上学那会他和李友常在河边玩耍,他最爱投石子了,瞄准了使劲一抛,石子就会贴着水面,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平静的水面还能荡起层层涟漪,此刻赵贵觉得沉闷极了,心无波澜如一潭死水。
“找瞎子算算咋样?上次我家丢羊,找他算的,他说掉低洼里了,我还不信呢,我媳妇和我妈去南山找,还真在沟塘子里找着了,你说邪不?”李友用胳膊肘怼怼呆呆望着远山的赵贵,吐着烟圈,说得神神秘秘。
“真的假的?”赵贵撇撇嘴,满脸狐疑。
“不信拉倒,骗你我能捞到啥好处是咋的!”李友捻灭烟头,朝远处吐了一口浓痰,浓痰挂在秧苗的叶子上。“你他娘的恶心不!”
赵贵皱皱眉毛,起身挪了挪地方,李友也站起来,抓起一把土扬在叶子上,使劲拍了拍手,从军挎里掏出一个深绿色剥落了漆片的小背壶,仰头咕咚咚喝下好几口。赵贵立刻觉得嗓子冒烟,唾液越发粘稠了,抢过来把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干净,人也精神了许多。赵贵早晨和二凤怄气,没吃早饭,啥也没带就来到地里,几口水下肚,似乎一下子把沉睡了一夜的肠胃唤醒了,肚子咕噜噜叫着,胃部阵阵痉挛,赵贵愈发的难受了。
“有吃的吗?”赵贵说着把手伸进李友的挎包,手指触到一包热乎乎的东西。
“有。”李友大方地解开带子,从里面掏出一个报纸包,打开脏兮兮的报纸,两个黄绿相间的猪毛菜玉米饼子呈现在眼前,淡淡的咸香飘来,赵贵使劲咽了几口唾沫,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给!”李友递过一个稍大些的给了赵贵,自豪地说:“我媳妇蒸的,香着呢!”
赵贵咬了一口,猪毛菜的清香在齿间弥漫,李友老婆的形象浮现在眼前。中等身材,长期穿一身黑蓝色布衫,干瘦得似一道闪电,细长脖子,小眼睛,两腮塌陷,才三十出头,眼角就出现几道很深的皱纹,鼻梁上留下几片不规则的妊娠斑。最不能让他容忍的是左腿向外弯曲,走路一撇一撇的。李友老婆论长相是有些对不起观众,可生孩子是把好手,,两年一个,几年下来,一口气给他生了三个丫头片子。李友铁了心要一个儿子,不生儿子哪能罢休?可无节制地生下去,超生罚款弄得家贫如洗,四壁皆空。现在老婆的肚子又鼓起来了。
“还生呀!”赵贵鄙夷地看着李友。
“生,我就不信生不出儿子。”李友的语气十分坚定。
“就你那家?连耗子都逃荒去了,拿啥交罚款?”
“车到山前必有路,想辙呗。”
“我看没辙,你就是个当老丈人的命。”
“逑,可惜你连当老丈人的命都没有。”
李友冒出一句粗话,他最不愿意听到没儿子的话,而他揶揄赵贵恰恰说到赵贵的软肋,赵贵哑口无言。是啊,人家李友老婆尽管丑,可好歹能生,我家里养的是一只不下蛋的母鸡,赵贵像被拔掉气门芯的车胎,立马瘪了下来。
“过几天领老婆孩子出去躲躲,边打工边生儿子,顺便找个瞎子算算,但愿第四个是儿子……”李友还在喋喋不休说着他的“儿子工程”,赵贵已经没有了斗嘴的兴趣。李友最爱谈老婆,好像打了几辈子光棍似的。有人拿他丑老婆开涮,李友气得脸红脖子粗,你们闹着玩就不会来点儿别的?骂个爹妈啥的也行啊,老是老婆老婆的。赵贵望着李友,脸色发灰,估计早晨没洗脸,头发乱七八糟,像田埂上的杂草。唉,赵贵暗暗叹息,觉得人生真是不可思议,自己取笑别人,别人却在取笑自己。他想到了二凤,二凤若是真不生育,老赵家这支子的香火就算是彻底断了。
天有点闷热,绿油油的秧苗满目葱翠,赵贵一点也提不起兴趣。他怏怏地站起来,使劲捻着脚后跟,旋出一个很深的土窝。
“听我的没错,你再到河里捞点青蛙,那东西繁殖快,给二凤炖汤喝,晚上你勤快点,没准一年一个。”李友睨着一对色眯眯的小眼睛,仿佛看到了赵贵和二凤滚在床上。
“听你的!收工就去。”赵贵抖抖裤子上的土,胳膊一甩,锄头深深勒进地里,杂草从锄头上翻滚着倒在一边,一会功夫几垄谷子全部锄完,赵贵掀起衣襟擦擦额头上的汗,黝黑的脸上绽放出青铜色的光芒。
赵贵扛着锄头回家,一边走着一边想着李友的建议,是 得找瞎子破绽破绽了,好端端的二凤咋就不开怀呢?在村里瞎子是算命先生的别称,丢了东西,娶妻生子,黄道吉日,凶吉福禄,这些瞎子都能指点迷津,好像只有闭上眼睛在黑暗的世界里才能预测到未知的东西,这个能算命的瞎子在村上有一定可信度。
二凤结婚第二年,有个小伙子来到村里,斜背着一把二胡,带着黑色墨镜,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敲打着地面,人们才知道他是瞎子。小伙子二十七八岁,四方脸,浓眉毛,高鼻梁,棱角分明,是个很俊俏的后生。他来那天坐在石碾盘上,拉着令人伤感的曲子,谁听了都想落泪。问啥不语,一直也不肯离去,这家讨碗水喝,那家讨碗面吃,过了十多天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村里人看热闹似的围着瞎子听他拉二胡,二凤也去看了,瞎子把头转向二凤,脸上不易察觉地抽搐一下,回来后二凤悄悄地流眼泪。村长见他怪可怜的,以为是找不到家的流浪汉,就和村干部商量,把仓库腾出一间,瞎子算是有了临时的住所。谁也不知道他叫啥,家住在哪里,只知道他姓朱,于是大人孩子背地里就称他为朱瞎子。瞎子很规矩,从不串门,一到晚上,他就到西碾坊拉曲子,那时还没电视,有收音机的人家也是寥寥无几。晚饭过后,大人孩子都喜欢聚在一起,拉家常,听曲子,消磨着时光。
村长说:“自从瞎子来了,超生的少了,瞎子对计划生育很有贡献。”
瞎子最喜欢拉阿炳的《二泉映月》,曲调哀婉,如哭如诉,一首曲子能反复拉几个钟头,似乎从不知厌倦。大多数人自顾自说着闲话,小孩子在灯下追逐玩耍,拉什么谁也没听进去,只有瞎子沉浸在悲伤的曲调里。羊倌李二偶尔打趣他。
“小朱,这手艺跟谁学的,过去没少用它讨饭吧。”
“天天《二泉映月》,还会点新的不?”
这瞎子也不管别人说啥,自顾自地拉着,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态。
老榆树上挂着一盏灯泡 ,铁皮罩子上喷着白瓷漆,好多地方已经脱落,露出斑斑锈迹,蛾子,小飞虫聚集在灯的周围嗡嗡叫着,不到深夜人们大都不肯散去,东家长李家短的像是舞台戏剧。熬不住的孩子们枕着大人的腿或垫一件衣服翻个身就会酣然入睡。这时瞎子眨巴眨紧闭的眼睛,收起二胡,摸索着捡起竹竿敲打着地面离开。众人也打着呵欠,伸着懒腰,纷纷离去。西碾坊才和宁静的夜一起沉入梦乡。
瞎子来后,西碾坊越来越热闹,小孩子的吵闹声,妇女们无遮拦的说笑声,无数次重复的二胡声,吵得赵贵不得安生,整宿失眠。赵贵忍无可忍时就去下逐客令,碾子不在他家院里,他说话自然不占地方,挨一顿呛,怏怏回去,把大门摔得啪啪直响。赵四姥姥嫌烦就去了城里二丫头家住着,大半年没回来。没人指桑骂槐了,赵贵也落个自在,二凤脸上渐渐多了笑意。小两口似乎比先前和气了许多,二凤气色不错,脸颊渐渐透出红晕,只是仍旧不爱言语,像个闷葫芦。她爱听瞎子拉曲,又不敢出去,吃完饭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出神地听着,时不时地抹眼泪。
“喜欢听,你就去碾坊,反正娘不在家。”赵贵为讨好媳妇,和颜悦色地说。
二凤没挪地方,仰起脸呆呆望着天上的月亮。一弯新月挂在天上,薄薄的云丝丝缕缕地漫过,遮住本不明亮的月光。西碾坊的灯很亮,盖过天上的月亮,老榆树的影子投射过来,映在地上,二凤就在这影子里独自忧伤。
赵贵没和二凤商量,天一亮就把瞎子请过来算卦。瞎子进屋正好和二凤撞了个满怀,瞎子拿竹棍的手哆嗦了一下,二凤僵在那,张大嘴巴,看着赵贵。“去准备点吃的,中午我们哥俩好好喝几盅。”赵贵拿出当家的派头吩咐着。
二凤解下围裙,洗洗手,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出门直奔代销店,脚步轻盈,脸色有些微红。
二凤切了盘猪肝,买了瓶水果罐头,外炒俩小菜,赵贵尝一口,砸吧砸吧嘴连说了好几个香。两个男人喝酒,二凤没上桌,一个人坐在西屋炕上,纳着鞋底,心绪有些乱。“啊!”锥子扎在手上,二凤叫了一声,把食指放在嘴里,轻轻吮吸着,半天不动,雕塑一般。
随着这声轻轻地呻吟,瞎子的面部肌肉痉挛了一下,手碰到酒杯,酒水洒在炕上,瞎子摸索着将酒杯扶起。
“不碍事的,乡下人皮实。”赵贵随即又给瞎子倒了一杯。
几杯酒下肚,赵贵黝黑的脸酱紫像是盘子里的猪肝,他使劲咂了一口酒,撂下酒杯,直奔主题。
“兄弟,听说你算卦挺灵的,你给算算,俺家哪地方犯事儿,我老婆咋就不生呢!”赵贵隔着桌子把脸凑过来,明知道瞎子看不见,脸上依旧堆着笑,嘴巴喷出一股酒气。瞎子快速煽动了几下鼻翼,眨巴眨巴眼睛,开腔了。
“把你媳妇叫过来。”赵贵头一次听瞎子说话,这声音极其浑厚,倘若闭上眼睛,谁也不会想到他是瞎子。
“找她干啥?” 赵贵一出溜下了地。
“你不是求子吗。”瞎子竖起两根手指轻轻敲着桌子。
“二凤,过来!”赵贵掀开帘子,冲着西屋粗门大嗓地喊着。
“哎!”二凤口里答应着,磨蹭老半天才过来,赵贵正要发火,帘子撩起的一霎,赵贵愣住了。二凤进来时已换上一身新衣,今天媳妇比结婚那天还俊,穿着白底碎花的衬衫,藏青色的裤子,油黑的秀发卷在脑后,脸色白里透红,高耸的胸脯像凸起两座山包,赵贵心里痒痒的像长了草,撩拨的春风荡漾,当着外人的面,他没做出出格的举动,干咳了一声,示意二凤坐下。心想,此生娶得二凤这样的美人,也算是修来的福气,瞎子要是能看见不知该有多羡慕呢。此刻,他似乎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赵贵虽然没孩子,但夜夜抱着美人睡。
二凤斜坐在炕沿上,瞅瞅赵贵试探着慢慢把手递过去。这双手又白又细,软乎乎的带着淡淡的雪花膏香气,朱瞎子的鼻翼一张一翕,眼睫毛快速地闪动着,仰起脸,喉结滚动了几下。他把二凤的手轻轻放在掌心,摸得甚是仔细,从指尖到鱼际。赵贵的心酸溜溜的,真想夺过二凤的手。结了婚,二凤只属于自己。再瞅瞅二凤,脸颊潮红,一直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睛,更多了几分妩媚。赵贵求子心切,也不敢发怒,就这么眼瞅着瞎子摸二凤的手,约莫五六分钟,瞎子撒开二凤的手,二凤抽身离去。
“你老婆命里缺一角。”瞎子歪着头,来回捋着下巴,低声说,音色依然低浑。
“那咋办?”赵贵急了,声音多少有些发抖。
“她命里缺一角,你家院子又缺一角,注定不能生育。”瞎子不紧不慢地说。
“奥!”赵贵似乎明白了。
“你这卦要是灵验,哥天天请你。”
赵贵塞给瞎子两瓶二锅头,这瞎子不知是喝了酒还是摸了二凤的手,红头涨脸地出来,哼着含糊不清的小调,箭直往西边的土坝上走去,脚步轻快,腰板挺直,从后面看怎么也不像个瞎子,竹竿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像寺庙里僧人敲打木鱼的声音,在宁静的夜里,清脆而舒畅。
后半夜,聚在碾坊里唠闲嗑的众人散去,赵贵悄悄找来叔伯哥赵富和赵庆,三下五除二拆了西碾坊。放在啥地方好呢?哥几个犯了难,赵富说:“后街老毕家五个孩子考走仨了,咱正好借碾子压一压他家的风水。”
“不合适吧,人家两口子教书,没招谁没惹谁,现在还教着我儿子呢,反正这么缺德的事我不干。”赵庆一甩袖子走了。
“你给我回来。”赵贵一把没拽住,咔哧一声,赵庆的衣服袖子从肩上扯开一道口子,赵庆头也没回消失在夜色里。
“他家墙西正好是一片空地,放那他也说不出啥。我回去牵马,这么沉的磨盘咱俩抬不动。”赵富话音刚落,也跟着消失在夜色里。
夜一片漆黑,赵贵的心却看见一道曙光冉冉升起。
天一亮,村子里就炸了锅,大嘴万花站在土坝上,冲着赵贵家直骂,土坝上人越聚越多,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星子满天飞。毕家两口子倒跟没事人一样,正常上下班,该干啥干啥。
赵贵自打挪了碾坊好几天不敢出屋,朱瞎子也再没去拉曲,毕家的灯还是最晚熄灭,那两个孩子学习的身影映在纸糊的窗格子上,赵贵心里有点惭愧,时常站在房后,呆呆地向老毕家张望。
三个月过去了,二凤还是没怀上,屋里死一般的沉寂,屋外也听不到人响,赵贵是越想越气,觉得这瞎子八成是在骗自己,气冲冲地来到仓库,咚咚咚把门擂得山响。
瞎子打开门,赵贵顺手一推,瞎子没防备,一脸惊愕,后退几步差点摔倒。
“啥屁卦,我老婆咋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急,你再等等,就这一两个月的事。”瞎子见赵贵这么大火气,赶紧安慰。
“俩月怀不上,我把你劈了喂狗。”赵贵一摔门走了。
西碾坊挪了地方,赵四姥姥也回来了。赵四姥姥毕竟有些文化,她知道靠算卦无济于事,二凤没怀上,八成是两个人有不育症。她开始犯嘀咕,不确定是谁的毛病。这天一大早悄悄赶着毛驴车带着二凤去乡卫生院做检查,结果一切正常。赵四姥姥傻了眼,道理明摆着,二凤没问题,那自然是儿子有毛病。回来路上,赵四姥姥蔫头耷脑的,没说一句话,快到村口时反复叮嘱二凤:
“凤,妈求你了,这事千万别让贵知道,这小子脾气倔,知道是自己的毛病没准会捅出娄子来,你若答应妈,妈以后啥都听你的。”
二凤没说话,使劲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想想这几年遭受的白眼,喝的苦药汤子,各种滋味涌上心头,眼圈一红差点掉下泪来。赵四姥姥知道自己理亏,坐在毛驴车上,时不时回头瞅瞅二凤。
一连好几天,赵四姥姥盯着这对小夫妻,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见没啥变化,才放心下来。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儿子绝后,断了香火。赵四姥姥盘腿坐在炕上,反复想着这个让她愁断心肠的闹心事儿。
“妈,我把猪食温热了,你一会喂一下,昨晚下雨,我和表嫂去后山采蘑菇。”二凤从墙上摘下柳条筐,挽起裤管就往外走。
“小骚逼,敢使唤我了。”赵四姥姥瞅着二凤的背影,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唠唠唠……”赵四姥姥一百个不乐意,也抵不过儿子这一点不争气,嘴里唤着母猪,打开圈门。老母猪一嘴将食盆拱翻,赵四姥姥正没地方撒气,抄起柳树条子,狠狠抽在母猪的屁股上,老母猪更加躁动不安,吱吱叫着,使劲拱着圈门。
“哈哈,这是要发情呀,”赵四姥姥乐了,随即由母猪配种想到二凤这里,儿子不能生育,二凤可以,要是能借个种,神不知鬼不觉的不就名正言顺有孙子了吗,赵四姥姥一拍脑门,也没顾上喂猪,转身回到屋里,反复琢磨这件事儿。
找谁合适呢?有家室的肯定不行,会惹麻烦,不沾亲带故的平白无故来家住着,风言风语一传,以后儿子没法做人。娘家侄子友财倒是最合适的人选,但还没娶亲,村里教书,人长得精神,识文断字的,他的种肯定错不了,不过这偷鸡摸狗的事 友财打死也不会干。村东头老李家的二狗子,四十多了还打着光棍,只要开口保准同意,可这小子半辈子没碰过女人,尝到甜头以后纠缠不清咋办,再说那智商,那长相……赵四姥姥摇摇头很快否定了这两个方案。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要着急,慢慢从长计议。
傍晚,赵贵二凤都回来了,赵四姥姥杀了只老母鸡,炖了一锅鸡汤,把鸡腿全都挑到二凤碗里,一个劲劝二凤喝汤。二凤受宠若惊,急忙把一只鸡腿放到婆婆碗里,婆婆直夸二凤懂事。赵贵惊愕地看着老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五年来,这对婆媳因为生育问题几乎是水火不容。
太阳落山了,晚霞越过高墙照在老榆树上,给老榆树涂上一层金灿灿的釉彩,小鸟叽叽喳喳,从这棵树上落到那棵树上,一派祥和的景象。
墙外,熟悉的曲子传来,赵四姥姥的灵感也来了,她想到了瞎子,小眼睛立刻射出兴奋的光芒。瞎子看不见,也不知道二凤啥模样,又是外地人,事成之后多给点钱,好打发,即使他不走,说出来这事来也不会有人相信。赵贵不知道自己不能生,明天找个中医,糊弄他喝几天苦药汤子,再打发他去他大舅家,他大舅正好盖房子,着急找瓦工呢。这事可真凑巧,赵四姥姥越想越开心,差点乐出声来。
出乎意料的是二凤说啥也不同意,觉得这样做太对不起赵贵,有失脸面,万一传出去,还不被人戳脊梁骨。赵四姥姥见二凤死活不答应,干脆给二凤跪下,老泪纵横。
“凤,贵他爹走的早,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我活着的唯一念想就是抱上孙子,给赵家续上香火,你能眼瞅着我就这样去见贵他爹,忍心让赵家绝后吗?”
“妈,”二凤把婆婆扶起来,含泪点了点头。
半个月后,赵贵带上家伙式去大舅家帮忙,赵四姥姥请瞎子吃饭,安顿好后对瞎子说,“孩子,赵贵去给他大舅盖房子去了,可能个把月回不来,你今天就在家里睡吧。”说完没等瞎子回答就走了,出门后把门反锁上。赵四姥姥长舒了一口气,蹑手蹑脚来到窗下偷听。
哦,瞎子不解地望着二凤,二凤没有言语,只是默许地点了点头。瞎子听到窗外有轻微的响动,知道老太太在听声,故意提高声调说,“这……合适吗?”
二凤没搭腔,屋子里一阵沉默。
屋里的灯一直亮着,赵四姥姥听了半天没啥动静,一会儿隐约传来说话声,说什么一句也听不清。赵四姥姥转身回屋,盘腿坐在西厢房的土炕上,吧嗒吧嗒抽着烟。儿子走了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几袋烟抽完,约莫有个把小时,赵四姥姥悄悄来到院子里,正房的灯还亮着,赵四姥姥正要使出动静,灯突然灭了,她打了个咳声,回身把厢房的门插死。
瞎子确认老太太确实回自己房间,起身抱住二凤二凤正坐在椅子上抹眼泪,眼睛红红的,眼泡都肿了,瞎子摘下眼镜,嘴唇颤抖着,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把二凤的眼泪轻轻吻干。
“傻瓜,大老远的装成瞎子来这里干嘛?”二凤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瞎子从兜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递给二凤,这是二凤当年送给瞎子的定情之物,瞎子一直没舍得用。雪白的手帕,洁净如新,上面印着两朵缠绕在一起的牵牛花。二凤掩面呜咽,瞎子把二凤紧紧揽在怀里,二凤的肩膀不停地抽搐着,瞎子的心也跟着一阵阵揪着疼。过了一会,二凤安静下来,倚在瞎子怀里,瞎子俯下头,轻轻吻着二凤的睫毛,鼻尖,二凤呼吸急促,胸脯不停地起伏,瞬间两片温热的唇轻轻合拢。五年了,瞎子又把她沉睡了五年的爱情唤醒,她不敢睁开眼睛,生怕这是一场易失去的梦境。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你走吧。”二凤推开瞎子,想要往外挣脱,瞎子把二凤抱得更紧了。
“凤,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找不到你的日子,我像个疯子。”瞎子双臂死死箍着二凤,好像一松开二凤就跑了似的,他捧起二凤的脸,这张脸早已烙在他的心上。他温柔地注视着二凤,继续说:“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整天对着手帕流泪,后来得到你的消息,我就决定装瞎来到虎头村,天天拉曲你也不理我。”瞎子说着在二凤的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
“你咋知道我不理你,你拉二胡时我躲在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榆树后偷偷地听,一边听一边流眼泪。当年我爹要死要活的,我也没办法,傻瓜,我不值得你这样。”二凤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咱们已经不可能了,见你又能咋样,我已是赵贵的……”二凤没有说下去,眼里含着泪光。
原来二凤和瞎子早就认识,他们相识在河南信阳,瞎子叫朱景和,多才多艺,二凤美貌出众,俩人在同一饭店打工,一见钟情,双双坠入爱河。第二年春天,二凤没有来信阳,瞎子如坐针毡,夜夜思念,写了几封信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于是瞎子辞了工作,千里迢迢跑到二凤家,才知道二凤已经出嫁,他不相信二凤会变心,想当面问个究竟,就带上墨镜,装瞎来到虎头村。
“你还在饭馆当大厨?”二凤小声问朱景和。
“不干了,乡文化站组建群众艺术馆,聘请民间艺术辅导员,家里托关系让我去上班,刚上不久我就请了长假,我的眼睛的确不好,我跟他们说治好眼疾就去上班,其实我是想你,无论如何也得见你一面,怕给你带来麻烦,我就装成瞎子。”
“你成家了吗?”
“没有,我心里装的全是你,不想找别的女人。”
二凤感动了,泪水汩汩淌出,流在朱景和的胸脯上,多痴情的男人呵。月光顺着窗棂挤进来,朦胧而柔和,在依稀的月光中朱景和看到二凤洁白的身子,他轻轻剥掉她的衣服,两颗炽热的心燃烧着,瞬间交融在一起。
“还是找个人一起过吧,比我好的姑娘有的是。”
疾风暴雨后两个人已经大汗淋漓,二凤伏在朱景和的胸脯上听着心爱的人有力的心跳,微闭着眼喃喃地说。
“以后再说吧,这是天意,能让我拥有你一天我也知足了。”
朱景和的话带着男人的磁性,二凤情不自禁地把头向朱景和额下拱了拱,用手抚摸他的胸肌,两人沉入回味。
“给孩子起个名吧。”
天快亮了,两人整夜没睡。二凤从幸福的天国飘回来,她有一种自信的预感,这种自信来自于两情相许,激情四射让她热血沸腾,她相信这次的播种定有收获。
“如果是男孩,就叫宝多,是女孩叫宝妮。”
“嗯,”二凤轻轻答应一声,这时鸡叫了,他们听到门外有开锁的声音,朱景和起来穿好衣服走出了二凤的房间。
瞎子在赵贵家足足待了一个月,这期间赵贵回来两次,他回来除了想二凤,再就是取药,临走前赵四姥姥找老中医开了两个疗程的中药,一再叮嘱每天按时服药。赵贵干完活舅舅家把药熬好了,赵贵端起瓷碗牛喝水一样把苦药汤子一口气灌下。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二凤有了变化,与二凤行事时二凤的配合让赵贵欣喜若狂,赵贵感到自己是个男人。赵贵走后,赵四姥姥如法炮制,给瞎子炒个菜后照例反锁上门。一个月后二凤还真怀上了,一大早起来干呕。赵四姥姥却没有了先前的高兴劲,咋说这也不是自家的种,她给了瞎子一些盘缠,千叮咛万嘱咐,这事天知地知,要烂在肚子里。这瞎子啥也没收,临走时留下那把心爱的二胡,瞎子是黎明到来前悄然走的,从此离开虎头村,杳无消息。
赵贵听说媳妇怀上了,特意跑到集上,买了烧鸡,扯了几尺花布,连夜赶回来,二凤比他走时胖了许多,赵贵抱起媳妇,亲了又亲,恨不能把她含在嘴里。
赵贵故意领着二凤在村里溜达,似乎在向全村人炫耀。大腹便便的二凤成了全家重点保护对象,赵四姥姥成了最忙的护工,把二凤当皇后伺候。她不再忌讳种是谁的,只要从二凤肚子里生出来就是她的孙子,她一个土埋半截身子的人,也能安心去那边见老头子了。
虎头村前有一条小河,清清亮亮地流淌,春末融冰后,沿冰水溢上岸来,农民抓住时机把沿冰水挡进地里。赵贵浇完地扛着铁锹来到河边,脚上和裤子上全是泥巴。正想过河时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回头一看是李友。李友明显的瘦了,先前一见面就打哈哈取笑人,而现在嘴巴闭的很紧,一言不发的他露出怂样,蔫蔫的像霜打过的茄子。赵贵本想和李友炫耀一番,可见李友的样子又打住了。
“啥时回来的?”
“回来十来天了。”
“嫂子生了?这回一定是小子吧。”
“逑,瞎子算的不准,又是个丫头。”
“那还接着生呗,没准第五个就是小子了。”
赵贵说这话多少有点揶揄的味道,可见李友蔫头耷拉脑的,又有些后悔了,打人别打脸,说话别揭短,李友的样子着实可怜,他转而安慰李友。
“老李,别灰心,瞎子给你没算准,可给我算的可准了,你看我老婆那肚子,像扣个大铁锅。”见李友没回应赵贵进一步开导,“瞎子算完你还得吃药,我连服了十几天中药二凤就有了。可惜瞎子走了,不然你再算算这次保准行。”
“唉——”李友长叹一声,接着说,“你说的对我就是当老丈人的命。”
看来李友无意再和赵贵谈下去,佝偻着身子自己走了,赵贵望着李友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习习清风拂过,天蓝得透明,回归的大雁排成人字形雁阵,徐徐地飞过头顶,不时发出“嘎嘎”的叫声,可在赵贵听来,似乎是在嘲笑李友。
谷雨前,二凤顺利产下一对龙凤胎,那眉眼简直就是在二凤脸上扒下来的,白白胖胖稀罕人,十里八村的都来看欢喜,赵四姥姥摆了一桌又一桌,整天合不拢嘴。
“嘿嘿,这瞎子算得可真准,苦药汤子也没白吃。”赵四挨着二凤躺在炕上,摸着孩子的小脚丫,眼睛眯成一条缝。
二凤没言语,脸腾地红了,脖颈流汗,身上潮乎乎的。
“是不是不舒服了?”赵贵摸着二凤的额头,关切地问。
“没有,刚生完孩子还没缓过气来呢。”二风摇摇头,看着赵贵喜欢孩子的样子,心里隐隐的愧疚。
“你可是咱老赵家的功臣,以后你就专心看孩子,脏活累活全归我。”赵贵扳过二凤的脸狠狠亲了一口,乡下人不像城里人那么轻柔,亲嘴也实打实,发出清脆的嘬口声,二凤的脸蛋上留下赵贵的口水。
“娘在外屋呢。”二凤推开赵贵,向外屋努努嘴。赵贵坐起来,把熟睡的儿子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口里喃喃地说着:“像,真像。”
二凤脸红了,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你看,这眉毛这鼻子这脸蛋,亏得没像我。”赵贵还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之中。
“你去碾坊把这些小米碾一下,我给二凤熬点糊糊。”赵四姥姥掀开帘子小声吆呼赵贵,赵贵小心翼翼放下儿子,深情地望一眼二凤朝外屋走去。
二凤睁开眼,静静盯着天花板发呆,几颗晶莹的泪滴从眼角滚落下来。
“我给孩子起好名了,孙子叫刚子,孙女叫兰兰。”婆婆瞅着孙子孙女对二凤说。
“不行,我和赵贵早起好了,小子叫宝多,丫头叫宝妮。”二凤语气异常坚定,其实给孩子起名的事她还没跟赵贵商量,她估计赵贵也会依她。
婆婆砸吧砸吧嘴,未置可否,“也行,挺好听的,都占宝字,都是赵家的宝。”说完去外屋收拾午饭去了。
赵贵自从挪了西碾坊,一直不好意思去后街,总觉得做了件不光彩的事,见人头一低脚步加快。二凤生产后,他的腰杆子一下挺起来,打心眼里感激朱瞎子,心想这瞎子算卦可真灵呀,拆了碾坊不到一年二凤就怀上了,可惜这瞎子不知去了哪里,要是还在虎头村就让孩子认他做干爹。老辈人说孩子认了命贱的人就皮实,不生病不长灾的,好养活。
万花挑着一担水过来,赵贵怕万花出口不逊,假装没看见,端着簸箕上了土坝,万花停住脚步,水桶腾地趸在地上,水花四溅。
“小王八羔子,躲着我干啥,怕我沾你的喜气是咋的。”万花笑骂着。这万花和赵四姥姥年纪相仿,同一条街住着,只一个女儿嫁到外地,老伴瘫痪,家里大事小事都落到她一个人身上,没人拿她当老人。她也不矫情,走路向来脚下生风,就像她那火爆脾气。假如你不小心惹到她,她能站在碾盘上,骂上三天三宿,嗓子不带哑的,赵贵一见她腿肚子就哆嗦。
“婶,我妈说,满月请你给孩子剪头呢。”赵贵说完就想抽自己的嘴巴,没有的事,孩子怎么能让她剪头呢,瞧她那样,整天邋里邋遢,一天不打氯化钙就抽鸡爪疯,手指头纵到一块,谁也掰不开。
“你满月时还是我剪的呢。哈哈……瞧得起我,我一定去。”万花感激地点点头,挑起水桶脚步轻快地走了,扁担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这声响一直在赵贵心里,十分别扭,冲着她轻声“呸呸”两口,抖掉晦气。
毕家墙西种了一排桃树,五月正值开花时节,一树树粉嫩的桃花绽开笑脸,香气就流淌在这和煦的春风里。碾坊还在当初他放的位置,四周不知谁砌上镂空的砖墙,干净整洁,和这桃花相互映衬,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兄弟,拿着,这是我和你嫂子的一点心意。”毕老师夫妇正好放学归来,掏出两张五块钱塞到赵贵手里,赵贵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大度,推辞了一番,一再表示感谢。赵贵心里不是滋味,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暗暗下决心好好干一番,一定把孩子也培养成材,最好也教个书啥的。
第二年,赵贵在碾坊空出的地方,盖了两间砖房,买了两台机器开起了米面加工厂,电闸一盒,机器轰鸣作响,在石头碾子上俩钟头干完的活,十几分钟就完事了。十里八村的都排着长队来加工,到年根有时整宿不停。赵贵也不抱怨,穿身旧衣服,戴顶破军帽,这军帽是村里驻军时,吹号员人称“号母子”留下的,他和号母子没少下象棋,背毛主席语录,感情深厚。号母子临走时送给他一顶军帽和几枚毛主席纪念章,他全都镶在镜框里,挂在东屋的北墙上。村里的妇女经常和他开玩笑,说他带的是绿帽子,他根本不介意,也跟着妇女们笑,偶尔也回敬一两句:“要不送给你家老爷们戴戴。”
妇女们追着他打,笑声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在蓝天白云下回荡。
孩子八九岁了,丫头宝妮秀气,儿子宝多虎头虎脑,俩孩子来得不易,赵贵更是疼在心里。只要闲着,他就会趴在地上给孩子当马骑,光着膀子,孩子光滑的小屁股蹭着脊背,痒痒的打心眼里舒坦。累了他就趴在炕上,宝多光着小脚丫,踩他的胳膊和大腿,踩着踩着他就睡着了,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
“嘘!”二凤示意孩子们别出声,让爸爸好好休息,孩子们就会蹑手蹑脚地走出来,跟着妈妈来到院子里。
“你俩去写字吧!”二凤把孩子送进西厢房,掏出小本子,宝妮端端正正坐着,一笔一划写得有模有样。
宝多可不那么听话,他对写字不感兴趣,学鸭子叫,学鸟叫,还真像那么回事。乡下人不懂什么天赋,也不知如何培养,通常吃过饭时,让宝多学两声,逗大家乐呵。
“爸,那东西是啥?”一天下午宝多指着墙上挂着的二胡问。
“二胡。”儿子不提,赵贵早把瞎子忘了。这二胡挂了好几年了,落满灰尘,不知道音还能不能调准。赵贵摘下来,使劲吹吹,灰尘腾起扑到脸上,赵贵一阵呛咳。
“给爸拿块湿抹布去。”赵贵止住咳嗽吩咐宝多,宝多却站在屋门口大声招呼着:“宝妮,爸让你拿湿毛巾来。”
“你这小子!”赵贵嗔怪地斜了一眼宝多,宝多做了个鬼脸,赵贵被儿子的聪明逗乐了。
宝妮拿着湿抹布过来,好奇地盯着赵贵手里的东西,看了一会,转身跑了,小屁股一扭一扭的,赵贵疼儿子更疼女儿。
赵贵把二胡擦干净递给宝多。
“拿着玩去吧。”
宝多如获至宝,也不知他从哪看来的,坐在小板凳上,拉开架势,胡弦随即发出高高低低的响声,还有那么点意思。
赵四姥姥从屋里出来,一把夺过二胡,气冲冲地说:“难听死了,再拉我给你砸了。”
宝多撇撇嘴,没敢哭,硬是把眼泪憋回去了,这个家他最怕奶奶。
二凤没敢言语,抱起孩子回屋,赵贵也跟了进去。赵四姥姥盯着儿子的后背瞅了好半天。
加工厂开业十几年,赵贵赚得锅满盆满,房子翻新,砖瓦结构,大玻璃窗,屋里名堂瓦亮,还买了彩色电视机,这可是虎头村唯一一台。只要太阳一落山,赵贵家的炕上地下就挤满了人。赵四姥姥嫌烦,赵贵和二凤商量把电视抬到院子里。人更多了,不到屏幕上出现雪花,看电视的人绝不散场,热闹似乎超过当年的西碾坊,唠家常的少了,感慨自己见识短的多了,村里好多年轻人都想出去见见世面。
“这几年老发水,毕老师家让山洪冲好几回了,我想拿出点钱把那个土坝修修,你说咋样?”赵贵和二凤脸对脸躺在炕上。
“你说了算。”二凤笑着说。
“你真是我的好媳妇。”赵贵说着扯过被子就往二凤被窝里钻。
三个月后,土坝改头换面,石头砌成,水泥勾缝,坚固美观。每当夜幕降临时,村里好多人都爱坐在大坝上。绿油油的田地,和煦的晚风,几只狗儿悠闲地摇着尾巴,就是夕阳下最温馨的图画。
夜幕徐徐降临,赵贵关好加工厂的门,哼着小曲回家,二凤炒俩菜,赵贵有滋有味地喝两口。
“打开电视。”
“自己打,”二凤在外屋忙活,没理赵贵。
赵贵下地打开电视开关(村里差不多人家都买了电视机,没人来看电视了),赵贵就把电视放在对面的柜子上。赵贵回到炕上盘腿坐在桌子旁,端起酒杯“吱”地一口,顺手拿起遥控器调台,转到乡村大舞台频道他眼前一亮,民间艺术大赛正在进行。赵贵对民间艺术毫无兴趣,可那个演奏二胡的很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这是个面容清瘦的中年人,戴着墨镜,头发梳理的一丝不乱。他演奏的是一首欢快的曲子,演奏完评委纷纷亮出高分。在他起身向观众和评委谢幕的那一刻,赵贵张大了嘴巴,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呼。
“这不是瞎子吗?”
二凤闻声也疾步进屋,看到果然是瞎子,脸上顿时洒了一层羞红,赵贵专注电视节目没有察觉。
“这小子二胡拉得这么好,算卦也神准,过两天我去找他,求他教教宝多,没准过几年咱儿子也能成个星啥的。”赵贵说完一仰脖又下去一杯。
二凤没有言语,转身回到外屋。西厢房传来吱吱嘎嘎的二胡练习声,宝多趁奶奶不在,又在偷偷地拉二胡。
作者简介:周志华,笔名:蒲公英,女。蒙古族,教师。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酷爱写作,作品《山路弯弯》收入《2018中国年度精短散文》散作品见于《散文选刊》《草原》《春风文艺》《百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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