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连出生、大连长大。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离开大连,并由此带来人生的一系列转机。
这件大事,在1969年秋冬时节发生了。
四家子公社
在当时政治形势下,坐落在中山区三八广场的大连中苏友谊医院被一分为三。其中,三分之一被命名为“112医疗队”,将远赴刚刚由内蒙古自治区划归辽宁省的昭乌达盟敖汉旗四家子公社。
作为医务人员的子女,习惯了家长出差、出诊。但这一次不一样,因为要举家迁户,似乎不再回归。
听到这样的消息,不由得莫名的惆怅。从没有想过要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也就没有好好珍惜。现在真的要走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多少有些伤感。
既然举家搬迁,总要准备一下。那时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所以搬家的准备也很轻松。印象深刻的是,全家人特意去了大连市场的地下日杂柜台,看看要买点什么必须的家当。转了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可买的,就买了一个很大的面板。这个面板从此跟了我们家几十年,后来几经辗转,竟成了家人对大连唯一的念想。直到五十年后的2021年,听说哥哥的家从大连开发区搬到大连市内,不知道这个面板有没有跟过去,这个唯一的纪念物也许从此消失了。
到了出发去四家子的日子,一列火车专列,拉着医疗队几百口人,从大连一路奔向辽西。中午时分,火车在沈阳边上的一个小站停了一下,晚上到了朝阳。人们又转乘汽车,跑了几个小时,在四家子一个大操场下了车。
人们冒着寒风、忍着饥饿,在操场里等到深夜。随后一辆辆大卡车把几百人的家具用品从火车站拉过来,卸到了操场的四周。所有的人四处散开,围绕着操场,寻找自己家的东西。之前已经安排好的房东,牵着马车在操场上等待着。
其实每家都没有多少东西。我们家除了那个大面板,还有一个手摇缝纫机,好像还有一包用草袋包着的几颗酸菜,不记得还有其他东西了。找到了全部家当,放到房东的马车上,被房东拉着来到了昭乌达盟四家子的新家。
后来知道,来到四家子的第一站,就是我在四家子生活两年多学习、成长、快乐过的地方——四家子小学。
最初的印象
住进房东家,过了几天,逐渐熟悉了这个小村落,也慢慢了解了房东一家。
房东似乎很年轻,好像也没有小孩儿。家里的三间房子,房东住西屋,我们住东屋,中间是共用的厨房。我们在一起住着也显得比较清静。
忘记了房东姓什么,只记得是一家蒙古族人。房东一家挺好的,也挺热情,但是让人接受不了的是满屋子的羊肉膻味,最初的几天连饭都吃不下。
在后来的日子里,房东给我们羊油,教我们学会了炼羊尾油,渐渐的我们也适应了那种羊肉特有的膻味。
这个小山村坐落于一个叫老王山的怀抱,老王山两侧的小山脉像伸出的双臂护佑着这个小村。这个特殊的地形,据说有很好的风水。
房东家在村子的西北角,紧靠着老王山怀中的一座无名小山。
一起从大连来的发小们经常在银色的月光下,一起爬上小山坡,看着月亮,吹着口琴,唱着俄罗斯民歌,好像有无限的遐想,憧憬着美好的时光。大家无忧无愁,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也不去想将来会发生什么。这场景,似乎是一群从大连来的孩子们特有的浪漫,令人难以忘怀。
小山村的生活,有着各种特殊的艰难。印象比较深的是离家不远的一口水井,大家都要去那口井里取水。很难想象,冬天里井口结满了冰,对于年幼的我们,用辘辘把水桶放到井里,再把装满水的桶摇上来、挑回家,有多么艰难甚至充满危险。
这一段时间,由于大家分别居住在村里不同的房东家里,又是初来乍到,是一段真正体验塞北偏远山区村民生活的日子。
房东柳家
时间不长,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一家又搬到了位于村子中心一户姓柳的房东家。
柳家在一条公路的拐弯处,一个挺大的院子。这应该是当地村里的大户人家,兄弟两个住在一个院子里。正房五间,住着哥哥和老父亲,厢房三间,住着弟弟一家。我们住在哥哥家里的一间房,当地话说叫“住对面屋”,和哥哥家共用厨房。
柳家的哥哥有跟我们一般大的孩子,男孩叫柳学文,和我是同班同学,女孩忘记了名字。院子里有几个孩子,就显得有点生气和活力。我们处的关系也很好。
入乡随俗,我们在这里学习了很多,逐渐适应了当地的生活。
记得柳家每年开春都要养猪崽,也给了我们一个猪圈,我们也养起了一头小猪。不一样的是,我们的小猪很快养得又肥又胖,就是不长个儿。房东说,你们这么个养法,到过年是吃不上猪肉的。后来知道,养猪的技巧在于小猪的时候,要使劲给他喝水,为的是把它的肚子撑起来。为了让它多喝水,要在猪槽子水上面撒上一点玉米面等好吃的东西。
在柳家,学会了刨茬子和上山砍柴,茬子就是玉米、高粱等农作物收割后留在地里的根,这是在农村生活必备的技能。因为都是大铁锅烧柴做饭,没有柴就做不熟饭吃。有时跟房东家的孩子一起去,有时自己去弄。时间不长,在院子门口也堆了一个高高的柴垛。
在柳家,学会了做豆腐、做大酱、包豆包……。在农村生活的各项技能基本都掌握了。如果不是后来离开,应该也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好活计的农民。
央视广告宣传的“敖汉小米熬出中国味”,当时并没有名气。四家子漫山遍野确实种植成片的谷子,也确实经常吃用笊篱捞的小米饭,蒸小米面的饼子,但是也并没有感觉这是非常好的东西。现在才听四家子同学说,敖汉旗出土的小米碳化颗粒2012年8月被联合国授予“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敖汉旗成为世界小米发源地,敖汉小米出名了,而尤其以四家子小米品质好。
小高炉家属院
在柳家住了一年多,就搬到了112医疗队自建的家属院,小地名叫“小高炉”,不知道为什么叫“小高炉”,猜想因为靠着一座土山,过去有烧砖的土窑俗称“高炉”。
小高炉家属院一共有10栋平房,我们家住在第五排。房子的里间是一个大屋,外间一间小屋一分为二,里边是一个小屋子,外边是厨房。屋子外边有一个小院。那房子估计有五十平米左右,虽然不大,但感觉总算有了自己的家。
离开了房东家,搬到小高炉家属院,感觉像是离开了山村,离开了当地村民的生活。医疗队的人相对集中的住在了一起,也就有了一点儿城市人的生活气息,在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记忆中,广播电台开始教英语,自己也跟着学英语。但是,买不到广播电台的英语教材,只能自己一边听一边记,多少也算打了基础。
学校开始有化学课,很有兴趣,然后就把书中各种化学实验的图案剪下来,贴到扑克上,做了一副化学实验的扑克牌。
记忆中,医疗队的孩子们突然兴起了中医热。大家学习中医、认识和采集中草药,在自己身上扎针灸。我让爸爸做了一个挖草药的专用工具,好像一面是小镐,一面是小铁锨,集中在一个工具上。还收集了各种中草药的图片,也粘在了扑克牌上。但是,我一直没有勇气学习针灸或者给自己扎针,也没有真的去上山挖草药。
其实,四家子那个时候生活还是挺苦的。甚至有的村民难以生活下去,举家搬去了东北,也就是传说的闯关东。
俗话说“十年大旱饿不死做饭的”。但是我家的第二任房东,也就是柳家的哥哥,是村里的饲养员,还兼着做豆腐,也没有办法生活下去,举家搬去了东北。记得他们家走的那个晚上,我提前并不知道。妈妈好像上夜班,我和哥哥在家里煮了猪蹄,我们正在吃猪蹄的时候,柳学文匆匆跑到我家告诉我们说,他们家要搬走了,要去很远的东北。我赶紧穿好衣服跑到他们家,看到他们家已经套好了马车,拉上全部家当。看到一匹马拉着车,一家四口坐在马车上,缓缓走出院子的大门,我当时忍住泪水没有哭出来。他们选择在夜里悄悄的离开,不想打扰村里的乡亲,去寻找生活的出路。
我再也没有听到过柳家哥哥的消息。这个场景,包括我那个没有吃完的猪蹄,我记了很多年,回忆了好多次,有难以说清的感触。
我自己也有去挖野菜卖钱的经历。夏天里,天气大旱,但是野菜长得还比较好,记得挖一大袋子的曲麻菜可以卖7分钱。我经常提着大布袋子,在太阳的暴晒下,出去挖一袋曲麻菜回来卖,至于卖了多少钱,这些钱干什么用了,完全没有印象。(注: 曲麻菜,又名苣荬菜、侵麻菜。菊科,多年生草本,生于田间路旁,适应性很强,抗逆性强,抗寒又耐热。春季开花前采挖全草食用,味苦、性寒,有清热解毒之功效。可治疗各种痈肿、疮毒。全草洗净切段焯熟凉拌或蘸酱食之。)
“大连医院”
从小在医院里长大,和家长们一样,对医院、医院里的事物,医院里的病人,都有着特殊的感情。在大连的时候就是在医院里窜来窜去,熟悉医院楼上楼下的每一个角落。来到四家子也不例外,每天放学或者节假日闲着无事,就和同学们一起在医院里跑来跑去。
医疗队刚到四家子的时候,四家子中学的校舍临时改建为医院。虽然简陋,但也是五脏俱全。这里被当地的老乡们称作“大连医院”。我想,这样的称呼,既有亲切和感恩,也有敬仰和赞誉。
医院里不管医生还是护士,对待病人都是天生的尽职尽责,关爱有加。耳濡目染,久而久之,连孩子们也都养成这样的习惯。
我的母亲在妇产科。这个科室面对一群特殊的人群,上下班几乎没有固定的时间。由于来的都是周边的农民,生活条件差、卫生条件差,来就医的病人和临产的孕妇,经常是危重的抢救对象。
家里已经习惯了母亲不能定点下班,经常是把晚饭甚至夜宵送到医院里。而母亲则经常是把这些饭菜转送给病人,成了病号饭。有时,母亲还会特别安排一下:快回家去煮点小米粥拿过来,别忘了保温!
记得有一个春节,医院里没有几个病人了,但妈妈的科室里还有一个待产的孕妇。科里的几个大夫约好了排班,轮番在医院里照顾着病人。轮到母亲的时候,刚好是年三十,家里包了饺子拿到医院,妈妈和病人以及家属一起分享。那其乐融融的场面,让我终生难忘。
有几次,病人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却没有病床可以入住,或者还没有急到非住院不可,可是病人也不能就这么回家了。妈妈就把病人带到家里住上几日,等待住院。也因为此,妈妈也结交下了一些农民朋友。他们经常会趁着赶集,过来看看妈妈,还会带来一些杂粮、蘑菇等土特农产品。
医院开始的硬件条件比较差,后来逐渐有所改善。记得到四家子不久,医院接来了第一辆救护车。这是一辆军绿色的救护车,看了还真有一种战备医疗队的神圣感。这辆车开到一片空地,一群孩子们围着上上下下的看,大一点的孩子还能进驾驶室比划一下,大家十分兴奋。
医疗队在东洼的新院区也很快建成。这是一片“丰”字形的平房,在当时也算比较先进、现代。我想,相比四家子中学改建的临时院区,医疗队的人在这个新院区工作,还是有一些满足感的。
学生时代
我到四家子时好像是小学五年级,也是5年一贯制小学的最后一年。1970年夏天,在四家子小学上了六年级,当时叫“小学带帽”,其实是初中一年级。接着上了七年级,应该算是初中毕业。
虽然四家子是边远贫穷的农村,但当地对教育还是非常的重视,也为我的学生时代,特别是后来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可能也是受到“文革”的影响,学校的课程也有停滞。我们来到后,正好赶上“复课闹革命”。老师们顿时兴奋起来,开始抓课程、抓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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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子祥* |
姜士跃* |
房天矢 |
邹连阳 |
韩天赏 |
王中平 |
刘仝伟 |
赵子新 |
陆立新 |
司
林 |
白玉珠 |
王中学* |
麻丙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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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学* |
邢化章* |
徐斌* |
韩连宗 |
韩宝辉 |
韩连胜 |
刘希斌 |
叶国臣 |
贾玉武 |
牛志海 |
董文星 |
王秉民 |
柳玉学 |
王殿清* |
王老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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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中友* |
刘伯军* |
赵子凌 |
王永民 |
鲁殿军 |
姜凤武 |
荣庆仪 |
韩仪文 |
王旭友 |
于永学 |
孙忠臣 |
徐
民 |
崔彦文* |
罗银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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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 |
李老师* |
张金英* |
王小伟* |
赵秀华* |
王韵武* |
杨老师* |
赵秀雅* |
姜永庆* |
刘老师* |
贾晓宗* |
孙
宽* |
崔彦朋* |
杨玉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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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宝仪* |
李老师* |
王彩玉 |
王翠云 |
于永凤 |
赵秀华 |
孙晓华 |
王艳平 |
韩祝芹 |
贾玉荣 |
辛敬泽 |
李老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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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老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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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标记*号者为教师
2、张金雅、王露、田舸、包黎林因转学没参加毕业照
3、名单人数69人;照片人数(自上而下)13+15+14+14+13=69人
印象很深的是,化学老师生动地讲解能力守恒,使我理解并记忆了化学方程式;数学老师深入浅出的讲解,使我热爱起有趣的数学,平常与同学互斗几何证明难题;语文老师抓住我的一篇作文,带着三番五次的修改,从几百字修改到几十字,言简意赅,竟然登上了当地的报纸。
记得复课后的一次考试,监考的人里竟然出现了几个持枪的民兵。恐慌紧张之余,也感到了学习的重要和压力。
有一次跟着班长在教室后边出黑板报。两个人站在一条长櫈的两端,班长突然跳下去,我踩着长櫈的另一端把长櫈压翻,櫈子重重的打在前胸,半天没喘过气来。
记得学校成立宣传队,老师说,听说你会吹笛子,晚上过来试试吧。晚上,我带着笛子来到学校,听着教室里边热热闹闹的演奏着,想了一会,转头回家了。
当然,孩子们也有玩的天性。我们也经常在午休或课间跑到学校对面的养鱼池游泳,脱光了衣服欢快的游泳,忘记了上课的时间,让老师头疼不已。
农村的学校,当然也有农村的特色。记得每年冬季,学校会要求学生们上学时背着粪筐沿途捡粪,还按交粪多少计分。医疗队的孩子们有的不愿意捡粪,就与当地学生搞好关系,可以分一点拿来计分应付一下。
离开四家子
两年后,到了1972年,国家的形势政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医疗队里有些人特别是孩子们开始陆陆续续的离开了四家子。
我是1972年夏天离开的。那时爸爸已经在凌源,妈妈和哥哥留在了四家子,我一个人搭了一辆大卡车离开。
一晃儿过去了30多年。大约是2005年,儿子买了一辆新车,要拉我出去转转,我也冒出了再回四家子看一眼的念头。于是,全家人开车去了一趟四家子。
毕竟几十年过去了,四家子的环境面貌发生了一些变化。原来住的小村庄已经找不到了。曾经上学两年多的四家子小学,那个院子还在,房子翻盖过,已经不是学校了。四家子中学,也是112医疗队最初的院址,既不是中学,也不是医院,变成了烟花爆竹厂,据说刚刚出了爆炸事故。
四家子镇的一条主街还在,依稀可辨当年的景象。沿街的商铺比过去热闹了许多。我在一家粮油店买了些小米作为纪念,赶巧这个店是同学司林家的,但是司林本人并不在。
我肯定会去小高炉家属院区看看。这一片住宅的10栋平房,看上去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也有一些人家住在里面。我专门去我家的房子看了一眼,敲门进去,里边住着一个在财政所工作的青年人。我问他,你知道大连医疗队的事吗?她看上去一脸茫然,没有回答我。
我当时多少有些伤感。人生历史的这一篇,在我的心中难以抹去,其实早已经翻过去了。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四家子,其实并不属于我们,我们也只是曾经的过客。
2000年以后,由于父母和哥哥移居大连开发区,也由于工作的关系,去大连的次数比较多,几乎每年都去一次两次,也就比较多的见到了一些小时候的同学,方天矢、陆立新、富强、刘仝伟等。
再一次与大连医院的孩子们相遇,是在分别了40年左右的时候,去大连看望老母亲,赶上了医疗队子女的一次聚会。那一天大约有50多人参加,我能认出来、叫上名字的只有十几个人。大家很亲切,很高兴。
附记:
蔡哲,1931年生,112医疗队妇产科大夫。
1973年调离112医疗队,离开四家子,来到凌源市棉织厂,在卫生所当保健医。后棉织厂停工停产,在家多年,收入微薄。
2000年后,随长子邹安阳移居大连开发区。随着国家政策的不断优化完善,逐渐有了医保、社保和不低的退休金甚至高龄补贴。
母亲现住大连开发区某社区养老中心,属于日式居家养老的风格,环境很好,三四个人住在一个四居室的大房子里。生活上尚能自理,思路言语清晰,应该是112医疗队为数不多的健在老人之一。
作者:邹连阳,1958年出生。离开四家子后,在凌源中学读初三和高中,毕业后在朝阳市技工学校就读,分配到凌源油泵油嘴厂当电工,1979年考入大庆石油学院。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中国石油所属单位工作,直至退休。退休后在家闲居两年多,后被前领导召去在行业协会工作,目前但任协会首席专家,主要从事石油石化设备行业科技信息的收集整理等工作。
2022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