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德会
六月的骄阳酪烈而妩媚,依旧眷顾着塞北大地,同往年一样。华北地区噪热的天气,在全国人民抗击新冠疫情的辛劳中、在端午节特有的清爽中、在粽叶飘香的氛围中又渐来临。
随着张家口疫情的逐渐减弱、抗疫形势持续向好,出门散步的人越来越多了,戴口罩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我像往常一样,每天下午在解放军二五一医院通往张家口市广播电视局的大道上,沿着路边的行人小道漫步。路两边的槐树和柳树给行人带来凉爽的惬意;棕红色、墨绿色和米黄色的便道砖在地面上铺得有章有序;路两边的金叶榆和马兰花在低矮的小木栅栏里,被绿化工人修剪的整整齐齐;供游人闲坐的排椅,相隔二十多米就有一个,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十字路口。我从不留意身边的行人和坐在排椅上的游客,只是一边漫步,一边望着远处的山峰和蓝天白云,有时候还轻声地哼唱着一些我在年轻时候就熟悉的前苏联歌曲。
忽然,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马德会,马德会,你是马德会吗?”我停步寻声望去,路旁的排椅上坐着一位慈眉善目、典雅端庄、气质如华的老年妇女。是她在喊我吗?我对她仔细端祥了一下,只是迟疑片刻,便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韩萍娟?哦!阿娟,小娟子呀。”韩萍娟随即从排椅上站了起来,面带一点羞涩地对我说:“都七十岁的人了,哪有什么阿娟,哪有什么小娟子?你马德会小时候的顽皮劲,恐怕一辈子也改不了了。”要不是韩萍娟的这几句话提醒了我,我差点激动地当众给她一个拥抱。
韩萍娟是我小学时期的同班同学,今天与她在此邂逅相遇,使我不由地回想起我年轻时候的几段往事……
一九七四年端午节后的一天,我应北京几位老战友之约,从宣化登上了由张家口火车北站(为迎接2022年的冬奥会,张家口火车站北站和南站均已拆除,合并建成了张家口火车站)开往北京永定门火车站(现在的北京南站)的316次普通旅客列车。车厢里烟雾燎绕(那个年代火车上还没有禁烟),车厢里的播音喇叭不停地播放着早已听腻了的现代京剧样板戏的选段。
我无心留意车厢内旅客流动的情况,只是静静地观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和远处发电厂高耸的水塔、近处工厂里忽逝而过的烟囱。
“马德会,你这是去哪儿呀?”忽然,一个女士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回头一看,是我小学时的同班同学韩萍娟。只见她身着铁路列车员的蓝色制服,窈窕的身材显得格外精神、饱满;她头上戴着铁路列车员的蓝色无沿帽,面带笑容,似乎在向车厢里所有的旅客释放着她的亲切、善良和得体的问候。
“我去北京看望几位老战友。”我答道。韩萍娟紧接着对我说:“我听说你当兵了。你在部队里干得怎么样?入党了吗?” 好一个直白、戳人伤口的问话,使我顿时处于尴尬的境地。韩萍娟她哪里知道,我不但没有在部队里入党,而且我已经退伍了。
因为在部队时,连队里有某个领导看我不顺眼,非让我承认我在“文革”时期参加过“五.一六”组织(“五.一六”组织在“文革”时期被定性为反动组织),而我坚决否认,所以就让我退伍了。在我退伍的前两天,连队里才让我加入了共青团;可是这种事情,我怎么能在这种场合对她说呢?
韩萍娟倒也是个聪明、机智的姑娘,她见我陷于窘境,便很快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唐突,马上就对我说:“没关系,别灰心,我们都很年轻,有得是争取进步的时间。” 说完,便往我的水杯里续滿了水。她转身刚要走,又返了回来,放到我手上两个粽子,说:“单位发的,留着在路上吃吧”。而后转身去照顾其他旅客了。
我望着韩萍娟在车厢里忙碌的身影,好长时间都在回味着她刚才所说的那句话。“我们都很年轻,有得是争取进步的时间。”其中“我们”是什么意思?难到她愿意同我这个落后份子划等号?或者她同情我这个落后份子?也可能……我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
手里的粽子还是热乎乎的。
列车到达北京永定门火车站之后,旅客们开始排队下车。我在通往车厢门口的拐弯处,看到了一个“三八红旗手”的光荣榜。光荣榜上醒目地写着韩萍娟的名字并附着她的照片。列车停稳后,韩萍娟先下了车,她站在车厢的门口旁,热情地送别着车厢内的所有旅客。她见到我下车后,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希望能听到你的好消息。”随后向我莞尔一笑。
韩萍娟说的这句话,当时使我十分感动,也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灵!我一个大男人,难道还不及一个小女子?我不应该颓废,我应该振作精神、奋发有为;我要从现在开始,重新站在政治发展的起跑线上,再次踏上努力工作、争取政治进步的征程……
一九八六年的春天,张家口市宣化区委政法委员会的领导,要我参加五月份的成人高考,争取考入河北省政法学院。听了领导的安排,我的心里既高兴又沉重。我心里高兴的是,在我以往的履历表上,我总是在“文化程度”一栏中填写的是“初中”。其实,我并没有完全达到初中的文化水平;一九六六年我只上了一年的初中课程,而后便开始了“文化大革命”,从而也就中断了文化学习。如今领导让我报考河北省政法学院,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真是一件大好事。我心里沉重的是,我只有初中一年级的文化水平,而五月份的成人高考,考的是高中文化;而且,从现在起到五月初参加考试,只有不足两个月的学习时间;更何况,在河北省全省的政法系统中,总共有九百个考生参加考试,而河北省政法学院只录取三百名考生;可想而知,我考取成功的难度是相当大的。我在接到领导安排后的第二天,就到宣化区教育局的一个朋友那里去拿近几年的高考复习资料,恰巧在宣化区教育局的大门前又遇到了韩萍娟。
十多年过去了,韩萍娟的相貌和身材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角处有了少许的鱼尾纹;她身着藏蓝色的长款大衣,脖子上缠绕着鲜艳的印花纱巾,在徐徐的清风中呈现出干练、飘逸的格调和知性美、优雅美的韵律。我同她聊了一些其它事情之后,便说到了我准备参加五月份成人高考的事情。韩萍娟当时对我说,一九六六年的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二十年后要参加高中文化的考试,而且只有不足两个月的学习时间,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次不小的挑战。时间短,全面学习高中文化课程显然已不可能,不如突出重点,有所侧重。对高中数学,学一学就行了,学不懂就放下,千万不可勉强;因为勉强学习只能耗费有限的学习时间。语文和政治这两门课程复习几遍也就可以了,因为这两门课程在我们的日常工作中经常涉及到,有一定的基础。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地理和历史这两门课程上,因为这两门课程中的许多知识需要死记硬背,而死记硬背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强项。我记得韩萍娟当时郑重地对我说 :“马德会,只要你有信心,只要你能坐得住,你就一定能够考取成功。”
同韩萍娟会面的第二天,我又收集了大量的高中文化课本和相关教材,而后把自己关在家里五十多天不出门,潜心学习高中文化课程。在此期间,我又收到了韩萍娟托人送来的有关高考方面的一些资料,使我再次受到了她的鼓励,更加坚定了我考取成功的信心。
春末将尽,又临夏初。在五月份的成人高考结束后,我同其他所有的考生一样,期盼着考试的结果。
考试的结果终于出来了。正如韩萍娟所料,我的数学成绩只得了四十几分,而语文、政治、地理和历史这四门课程的成绩均在八十分以上,总分共三百八十一分;最终我以全省第十七名的优异成绩考入了河北省政法学院。(河北省政法学院原来计划录取三百名考生,但因为很多考生达不到分数线,因此只能录取二百六十名考生。)
当我拿到河北省政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不由地想到了韩萍娟,想到了她在北京永定门火车站和宣化区教育局的大门前对我说的话;想到了她对我的鼓励、信任和支持;想到了她的善良和睿智,想到了……于是我决定去张家口火车站看望她,以示感谢。
当时又临端午节了,我将舍不得吃的几个粽子包好,赶去了韩萍娟的单位。我找遍了整个张家口火车站,也见不到韩萍娟的身影。后来她的同事告诉我,韩萍娟已经调走了,我失望而归。我至今还清晰记得,当我走出张家口火车站的时候,手中的那包粽子还是热的……
“马德会,你还愣着干啥?难道你也老年痴呆了?你快跟我说说你的经历和现状。”韩萍娟的话语把我从对往事的回忆中喚醒。我赶忙对她说:“一九八六年成人高考结束后,我就到处打听你的情况,为此,我还专门去了一趟张家口火车站的客运段,客运段的师傅们对我说,你已经调到邯郸火车站的客运段了。那个年代又没有手机,没办法,就这样失去了联系。” 韩萍娟遗憾地唉叹了一声:“噢,是这样。”随后,我就把自己几十年的经历简单地向她叙说了一遍。韩萍娟听得很认真,不住地点头、点赞,说我发展得很好。但更多的还是唏嘘人生,岁月晃逝。
午后的阳光和煦而温柔,清风抚面让人倍感惬意。面前的韩萍娟已无学生时的俏皮和年轻时的活力,有的却是发间缕缕的白丝、脸上深深的皱纹。眼光里虽然少了些英气,倒是眉宇间愈发凝重了几分善良、亲切与慈祥。
倾刻,我的内心间陡然生腾起一股惆怅之感!
半个世纪就这样倏然而过…
韩萍娟捋了一下被风吹在额前的头发,便向不远处的几位女士喊道:“潇潇,潇潇你过来。”随着韩萍娟的喊声,几位女士当中的一位名叫潇潇的年轻姑娘向我们走了过来。这位潇潇姑娘容貌甜美,身材窈窕,气质优雅;她身着浅墨绿色的制服套裙,颇显与众不同,使人眼前一亮。
潇潇走到我们面前言笑晏晏地对韩萍娟说:“大姨,你叫我有什么事吗?”韩萍娟指着我对潇潇说:“这是你马叔,叫马德会,是我小学时候的同班同学”。“马叔您好!”潇潇绵言细语地对我说道。韩萍娟又指着潇潇对我说:“她是我的小外甥女,叫潇潇,二零一八年从河北师范大学教育系毕业,现在廊坊市职业教育中心工作。她除了本专业之外,还擅长舞蹈,所以经常在廊坊市老年活动中心和其他一些单位教跳舞。由于疫情的原因,她的舞蹈课程暂时停止了,就临时回咱张家口了。”
我听了韩萍娟的介绍,又看到不远处有两位年轻姑娘正在跳交谊舞,就问潇潇:“那两位跳交谊舞的女士肯定是你的学生吧?你都会什么舞蹈?”潇潇对我说:“她俩是我的闺蜜,穿红裙子的叫珍珍,穿灰裙子的叫楠楠。她们俩都喜欢跳交谊舞,我也就是带着她们俩一起玩玩。我知道,交谊舞不等同于国际标准舞的摩登舞,两者距离相差甚远,可是我没有经过摩登舞的正规训练,所以,我也只能是这等水平了。我擅长的是民族舞、现代舞和古典舞,可是那些舞蹈都属于舞台上的表演舞蹈,不太适合在这种场地练习!”
潇潇正说着,两位跳交谊舞的女士也走了过来,其中那位叫珍珍的女士端详了我一下,而后对潇潇说:“潇潇,你今天可遇到高手了,这位马师傅可是咱们张家口市的摩登舞大师呀。”潇潇惊喜地望了望我,而后对我说:“马叔,您能抽时间教一教我吗?我特别喜欢摩登舞中的华尔兹舞、弧步舞和维也纳华尔兹舞。”我急忙说:“不行,不行,我有好多年不跳了,摩登舞的一些基本步型和要领也忘得差不多了。”这时,韩萍娟对我说:“你马德会今天怎么谦虚起来了?这可不是你小时候的风格呀。你应当把舞蹈再跳起来,这样既可以锻练身体,也可以帮助潇潇她们。”韩萍娟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带着俏皮的微笑对我说:“再说了,你同年轻姑娘一起练习舞蹈,可以使你心情愉悦、煥发青春、燃烧激情,预防老年痴呆症呀。”说完哈哈地笑了起来。
想想四十多年来,韩萍娟一直帮助我,同学情深,也没求过我啥,正好现在有这样个由头一起锻炼锻炼身体也好,我就答道:“好吧,那我就听你的,就同她们一起练习练习吧,共同学习嘛。”韩萍娟和几位女士听后都非常高兴,特别是潇潇和珍珍,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谢谢马老师!”。韩萍娟等四人向我谢过道别。我心里也十分高兴,便迎着微风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两天后,潇潇给我打来电话,约我在胜利公园门前会面。当我到达胜利公园门前时,她已经她那里等候了。热情招呼过后,她便从她骑来的电瓶车的车筐里取出了一大包东西,而后对我说:“这是我大姨亲手做的,她让我给您送来。”我接住潇潇递过来的塑料袋,打开一看,是粽子!个个饱满、硕大;乳白色的糯米粒从粽叶缝隙溢出,还隐约见到大枣的暗红色;似乎还在散发着清香、冒着热气…哦,边上还有一张纸条,我小心翼翼地展开观看,上面一排小字:送给我的目前尚未患上老年痴呆症的老同学。我看到纸条上的字,惊喜而心酸!惊喜于我们同学情的纯朴、真挚与深重;心酸于时光匆逝,岁月无情,半个世纪只见了三次面,人已老去……
“马叔,马叔,……” 潇潇把我从对那段蹉跎岁月的情感中喚醒,“哦,哦,还有什么事吗?”潇潇接着对我说:“我大姨还让我告诉你,张家口市第七中学有一间空教室,她已同校领导说好了,可供我们练习舞蹈用,时间是每天下午三点至五点。到时候,我大姨、还有珍珍和楠楠也到场观摩。马叔,你看行吗?”我赶忙说道:“行,好的,没有问题。”潇潇见我同意了,高兴地双臂往上一扬,差点从原地蹦起来;而后对我说:“马叔,我还有点事先走了。明天下午三点,我和我大姨她们在七中门口等你。拜拜!”说完就骑上电瓶车消失在人流中。
我拎着韩萍娟送来的沉甸甸的粽子,望着潇潇远去的身影,心里好不平静。粽子起缘,粽子传情,承载了我们半个世纪的同学情。那张带有俏皮味道的纸条,蕴藏着人与人之间的真诚与祝福,也浓缩了一代人的友谊。这一点,潇潇她们这些年轻人是不会明白的,她们更不会理解我们那个年代同学之间的深情厚谊。说来也巧,一九七四年我和韩萍娟在火车上偶遇,是在端午节期间;一九八六年我到张家口火车站找她,也是在端午节期间;两天前我和她邂逅相遇,又是在端午节期间。
回家的路上,我的脚步从未有过的轻盈,思绪在飞扬。我决定要把这件事情记录下来。一路上,我心里在打着腹稿,可是用什么作为题目呢?我在寻思着。
我忽然望着手中的粽子,走着走着竟脱口而出:又见端午!
二零二二年农历五月初二晚于张家口
(此文由我原三十八军战友、青年作家谭天章先生给予了指导和润色。在此,向谭天章战友表示感谢!)
作者简介:马德会,男,汉族,中共党员,一九五二年五月出生,河北张家口人。
1969年参加工作,1970年参军入伍,1979年转入工会工作 ,1984年入政法及公安系统工作,2012年退休。
曾任河北省张家口市宣化区工程机械厂工人、38军113师炮兵团榴炮一连战士、张家口市宣化区总工会宣传干事、张家口市宣化区委政法委员会办公室科员(1986年7月至1988年7月在石家庄河北政法学院学习)、张家口市宣化区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主任等职。
马老虽入耄耋之年,却精神矍铄、追求尚高。一生下来,他有“四爱”,那便是热爱生命、热爱军营,热爱文学,热爱国标舞。